写在前面

今晚聊最近的院线新片——

《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》

 

这片子今天是上映第一天，我相信大部分看到这篇稿子的朋友都还没听过它，这不是大家的问题，因为我们都需要在票房实时排名的软件上往下滑很久才能找到它。

但与之相反的是这个片子在公映前的去一些电影节展放映的口碑，豆瓣有绝大部分都是四五星，我估计开分应该能上8，我们看完也非常喜欢，也给了8 分。

片子讲什么呢？

我们的生活，对，又一个听上去特别不卖钱，还容易挨骂的现实主义题材。但这部我确实骂不出口，也挑不出太大的问题，因为它像是把手术刀，太精准了。

表面上看，它讲的是中年裁员、婚姻危机、骤逢事故之后一地鸡毛的生活，单独来看这些好像很戏剧性，离我们的生活也不算近，但如果我们把这些抽象概括一下就变成了——

在失业风险和没有保障的不安全感、无法在大城市留下的普通打工人、一地鸡毛的生活中怎样去处理自己的社会关系等等。这就成了我们最熟悉甚至是每天都在遭遇和焦虑的东西。

整部片子就是在这样一个困局里代我们去追问一个最基本的问题：然后呢？怎么办？何去何从？

可能你会觉得生活很苦，为什么还要去电影院看这样的电影，但我们不妨换个逻辑，正是因为生活很苦，但电影在替我们追问，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？

正文

不得不承认在最开始看这部电影的时候，我同样对它存在一些误解。

比如说会觉得分散在前半小时的日常过于琐碎，这些戏份大多不承担叙事作用，完全是丈夫危力和妻子沈均怡的日常生活，医院的检查、在车里的闲聊和规划、路上与陌生人的相遇等等。

 

还有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太过温和善良，比如网约车司机的儿子曾经是外卖员，送外卖的过程中因电瓶爆炸而死，他一直诉求无果，在得知危力在外卖公司工作时，也只是以恳求的姿态请他帮忙反映一下。

剧情的温和吞没了很多让更激烈的现实矛盾爆发的可能，也让电影里想要刺向现实的那把刀显得不那么锋利。这就导致它对时代和人的浸入都不算深，于是影片只停留在提出问题，却无力指向更深的成因。

 

不过这些误解在我看完整部片并陷入回味之后都恍然理解了，因为当你回头去看这部电影，你就会发现其中的一切表达都在奔着一个方向走——

它要做的是全景式的现实。

所以它没有也不需有一条很紧凑的故事线，片子的主线看似是危力开车撞到了外卖员，但它也只是借助这一件事去扩散到两个家庭身上，再借这三个人去复制出弥散在整个社会中的悲观情绪。

 

电影用了两种方式把观众拽入具体的生活全景图里。

一种是它的镜头，对准的始终是众生相。它所选择的人物都不是被贴满了标签的“角色”，而是绝大多数的人都能代入的普罗大众。

只沉浸在自己升职加薪的世界全然不关心身边人感受的中产危力；承担了家庭中大部分工作却被忽视和看轻的女性沈均怡；生活在都市底层，没有户口和房子，永远也在大城市留不下来的徐晓霞。就连律师，都不是常见的风光写法，他只是那种最普通也最普遍的律师形象，接不到什么大案子，只能靠一些赚不到什么钱的小案件维生。

 

片子里还有实拍的一镜被用在了海报里，四个人在路边争吵，左侧是行驶过的人群，只有背影，没有人扭头去看，大家都匆忙地奔向自己的生活。普通人的真实日常就这样很巧合地被编织进这部电影，成了它最真实的一部分。

 

另一种，就是通过它前半小时巨细靡遗的琐碎日常。

这些日常没有一处超脱我们认知之外的剧情，去医院检查身体、例行的xx检测、与家人的对话、接孩子放学，以及外卖员从你面前飞驰而过。

 

这些具体日常的呈现除了构成生活的一部分之外，也起到了先立后破的作用，也就是先在生活中去建立起一个看似稳固的阶层和人物关系，然后再将其打碎。

在打碎中，接连带出了电影中的第一重，同时也是这几年之后我们感受最明确的现实——一种随时会降临的不安感和不稳定性。

我就拿危力举例，他从毕业后在为一家外卖公司工作了十几年，一路升职加薪，看似无比顺利、无比稳定。

在外卖员与危力的关系里，危力是他们的管理者，是可以决定他们生活的上一个阶级的人。所以危力会为了升职的业绩继续用算法压榨外卖员的配送时间。在律师指责外卖公司的压榨时，危力还在为公司辩护说“我们的算法经过科学的测验，绝对没有问题”。

 

但仅仅只是一瞬间，他就在这个阶级里被打落，公司不再需要他，于是毫无理由地决定把他优化抛弃掉。让他跌落的，正是他曾引以为傲的阶级链条里比他更高一级的人。

当他失去工作，曾建立起的生活秩序发生崩塌之后，他开始陷入和外卖员同样的处境。就和外卖员为了赶时间不顾生命安全一样，在得到一个机会之前，他也只能不顾医生的嘱咐被迫交际喝酒。

 

这是电影真正暴露与批判的东西，在阶级的结构里，所谓危力，所谓外卖员，其实本质上都是同一种人。在更上层的阶级和更宏大的东西之下，一切稳固的生活都是假象，我们都是蝼蚁。

这就引出了片中另一个很重要的现实表达：很多时候我们在一个具体的事情里无法争吵出一个对错，因为当矛盾发生的时候，位于台面上的双方似乎都没有错，大家都只是在很努力的过自己的生活。

 

就像片中的这一场车祸，外卖员改装了电瓶，闯了红灯，但他不改装的话就无法赶得上算法规定的时间，正如他妻子在片中的质问“为了不被平台罚钱，哪个外卖员没闯过红灯？”

危力同样在开过红绿灯时没有减速，但他又为了什么不减速，公司反复在催他确认合同和文件，而这份文件或许就关系到他以及他的团队下个季度的工作保证。

 

我们没法把指责的矛头对准某一个具体的人，因为造成矛盾的是背后那些隐形的存在——

是无处不在的层层阶级，是不近人情的算法，是把人用完即弃的公司，是不安稳带来的恐慌和焦虑......

危力看到了这一点，所以当公司因为外卖员事件遭遇危机，想要重新把危力召回来继续压榨他的价值时，危力在回答之前先向领导们问了一个问题。他询问公司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因电瓶爆炸致死的外卖员，至今此事仍未处理。

最后他对着面面相觑的领导们说“你不能吃完橘子把皮一扔就算了，人不是橘子”。

 

这是危力能做出的最大反抗，他不可能抛弃一切为了一个理想和对错去对抗那些领导，他依旧有房子要供有孩子要养，甚至他自己也需要在这个社会上继续生存。

就像那个网约车司机一样，他在恳求危力帮忙之后，到下车还要再添上一句不帮忙也没关系，不要给差评就好。

就像十年前的“90后整顿职场”，十年后的“00后整顿职场”，我们永远寄希望于更年轻更不顾一切的人去做这种掀桌子的事，是因为随着我们背负更多，我们会接触到更沉重更真实的生活，生活不是一个爽文，更多人能做的只是再忍一忍而已。

 

危力的这句话也并没有产生很强的效果，公司的领导并未因此而羞愧忏悔，这个世界也没有因这句话变得更好，但这就是片子最现实的地方。

所有人的生活都还在继续，徐晓霞依旧冲进雨中赶着给别人打小时工，她家破人亡，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却仅仅在字幕里落得一句“获得赔偿”。

外卖员们依旧在算法的催促下逆行超速闯红灯，无数的打工人还是在奔波着，无数的中青年人依然困囿于失业和就业的难题。

一切都没有变，生活继续以一种麻木疲惫的方式在稳步地吞噬着每一个人。

 

电影无法去解决一个积年无解的问题，但这部片子仍有它最大的价值，它发现了生活中的不对劲，提出问题，然后去发出质疑——

“人不是橘子。”

这句话在替外卖员说，替危力自己说，也在替我们所有人说，即便一切并未因此而改变，但他还是说了出来，还是对着面前的“宏大”发出了自己的声音。

在这个声音里，有希望的光漏了进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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